【在乡村发现中国】杜洁:重识黄土地,挖掘乡村“宝藏”
编者按
2018年7月10日一7月20日,“在乡村发现中国”联合调研组由西南大学中国乡村建设学院组织、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周立教授担任组长,中国社会科学院、北京大学、清华大学、中国人民大学、中国农业大学、重庆大学、华中农业大学、西南大学等高校包括历史学、经济学、社会学、文化研究、建筑学等专业学者十二人组成,前往山西、河南、陕西三省七地的乡村进行实地调研与跨学科对话,并形成系列文章。从书斋迈向田野,也意味着理论与经验的互动融合,正是在这一“跨越”中,广大、复杂的乡村民众建设史与建设实践,包括其背后的本土脉络,其内部的张力,其坚韧的生命力得以显现,为我们理解当代中国提供了更丰富的参照与启示。
本专题文章共10篇,原载凤凰网公益频道,“乡村建设研究”公众号将陆续转载推送,敬请关注。今天推送的是杜洁老师的文章《重识黄土地,挖掘乡村“宝藏”》。
杜 洁:西南大学中国乡村建设学院办公室主任、助理研究员,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博士研究生。自2001年起以志愿者身份参与当代乡村建设实践,并长期参与农村家庭、农村社会、农民工等调查与乡村建设研究工作。
杜洁
这次“在乡村发现中国”调研交流的行程,我的第一印象是车窗边不断掠过的黄土地。从小就听说黄土地是中华农耕文明之源,“黄土地”三个字有着太多的深意。而我对她却并不熟悉。感谢这次调研的机会,能让我有机会尝试更多的去认识她。
黄土地
从山西到河南再到陕西,一路走来,黄色的山壁原野在烈日的暴晒下开裂,土的掉渣,却又与其上生长的植物们紧紧拥抱,坚不可摧。我们行走在这片黄土地上,遇见了积淀千年的土塬深壑、浑浊涌动的半干河流、无名多彩的野花野草、冬暖夏凉的土墙窑洞、勤劳顽强的太行“愚公”……
他们,是“不挣钱”的农田、是“空心化”的村庄、是“留守”的农民,一起组成了“贫瘠落后”的乡村。而他们,又是秦关汉土百代兴衰的见证、是老腔豫剧信天游的舞台、是陈醋油糕花馍馍的创造者、是热情好客的父老乡亲。他们,在忙着“脱贫”,在困惑着“致富”。但是,他们真的“穷”么?
在参观与交谈中,他们用朴实的语言与行动给我们这些“学者”带来了脑洞大开的新答案——乡村是一座富饶的宝藏,要振兴乡村需要的是重新认识这片土、这些人,重新理解本乡本土的价值所在。
“愚公”开山十五年,挂壁公路成本有多高?“要想富,先修路”。那么,没钱时,怎么修路?平顺的挂壁公路奇迹就让我们看到了不同的可能性。
挂壁公路
山西省长治市平顺县,位于晋东南地区。这里山高沟深资源贫乏,被联合国评定为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区。而就在这样的地区,诞生过新中国最早的农业生产互助组、初级社,产生了大批农业劳动模范。改革开放后,还出现了一条由村民自带口粮修筑的、堪称奇迹的“挂壁公路”。
所谓“挂壁公路”是指在峭壁(悬崖和高俊大山)上开凿而出的奇险公路,多出现在我国南太行山及晋东南地区。我们此行走过的挂壁公路就在平顺县宑底村。宑底村位居太行山峡谷深处,因四周绝壁环抱,其形如井,村子居其谷底而得名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,为了改善生活状态,该村村民想要修筑一条通往山外的公路。但是专家论证后认为,以当时的技术条件和开凿成本,不适合在这样的绝壁上修筑公路。而顽强执拗的宑底村村民没有服输,他们以愚公移山的精神,腰悬绳索从绝壁上攀下,一锤一凿地开出了一条通往山外的公路。从1985年到2000年历时十五年,村民们自带口粮、没有一分钱外部资助,全靠村民自己的力量,开凿方石8.6万立方,凿出了一条隧道全长1526米、拥有33个连体洞和39个窗口的挂壁公路,为中国七大挂壁公路之一。
我们徒步走过这条公路,头上的悬石、脚下的深谷都在诉说着十五年的艰辛。今天,这条公路被誉为奇迹、被开发为旅游景点,而在最初,它只是源于淳朴的村民想要走出大山的动力。这动力,不是来自投资、不是来自政策优惠、不是来自高工资的吸引,而只是来自村民自己。他们没有多么高的工程技术和建筑工人素质,甚至在修路的过程中还曾经把隧道打偏,但是,他们仍然用很多“土办法”凿出了这条路。从一个方面说,这条公路的建设成本很低,没有花多少钱,村民都是自己出工还自带口粮。而从另一个方面说,它的成本又非常高,因为它使用的是本乡本土的“人”。
长期以来,农民的“人力资源”价值一直被严重的低估。农民从事农业的收入应该是多少?从事建筑的工资应该是多少?只需要看看,我们赖以生存的粮食真正值多少、高楼大厦值多少,以及,这样一条堪称奇迹的挂壁公路价值多少?都是无价的。传统上,在村庄的建设中,很多时候,农民们都是用免费出工、相互换工的方式进行着村庄中住房道路桥梁的建设,在这个过程中投入的劳动和心力,要比花钱从外面雇佣工程队更贵重。而这种贵重的“人力资源”,是不能用现金衡量的。重新发掘和妥善使用乡村人力资源,也是有效推动村庄建设、减少对现金依赖的重要基础。
留守的乡村真的“空心”吗?谈到乡村的人力资源,也许很多人会说,现在和以前不一样,现在村里没人了,劳动力都出去打工了。当前,我国很多农村存在着大量青壮年劳动力外出务工,村庄中只剩下老人妇女孩子留守的现象,这样的村庄也常被称为“空心村”。不过,“空心村”里真的“没人了”吗?村里真的“空心”了吗?
我们此行在山西、河南看到的一些村庄也有很多劳动力外出打工的现象,但是同时,他们也用自己的行动让我们看到:留守的老人、妇女和孩子也是人,他们有办法让村庄不“空”、让生活有趣。
“人老了、做不了,咱们一起来养老,你帮我来我帮你,什么困难都能克服了,咱们一起来养老,幸福生活乐逍遥”,这是我们在河南灵宝市一个乡村的互助养老中心听到的歌。这个名为“兼善堂”的房间很小,而一群白发老人却红光满面的聚在这里。他们不需要交钱,午饭在这里和志愿者一起自己做,平时聚在一起唱歌、练健康操,还共同做一些刺绣剪纸艺术品。老人们在这里不仅重新焕发了精神,还找到了自己的价值。在山西永济市的另一个乡村,她们的互助养老机构叫“不倒翁学堂”,老人们不但活到老学到老,还将自己知道的传统民谣谚语留下来,把传统手工艺教传下来,形成了村里开发手工艺产品的重要基础。
农村妇女
而农村的“留守”妇女更是可以发挥出重要的力量。她们是家庭中重要的劳动力、是老人孩子的纽带、也是村庄生活重要的组织者。在山西和河南的乡村,我们看到,由农村妇女发起组织的农业专业合作社、以及各种形式的文化组织、环境保护组织有很多。一方面,她们能够很好的发挥出文化的作用,通过一起跳舞唱歌,让妇女们从“家长里短”中走出来,以更自信的姿态参加村庄的事务。例如山西永济的蒲韩社区,她们就是从一起跳舞开始,逐渐推动村庄婆媳、邻里关系的改善,村庄卫生的改善等等工作。另一方面,她们可以有充分的耐心和细心去走家串户。都说“八卦”是女人的天赋。“留守妇女”相互之间经常聊一些东家长李家短的事情,会影响村庄中的家庭关系和谐。但是相反,如果在有效的正面引导之下,“长舌妇”可以改变为乡村公共服务建设的重要力量。
农村老人
“什么最好玩?”“泥巴!”这是我们在山西蒲韩社区的田间,和几位来参加乡村夏令营的城里孩子的对话。孩子们兴奋的给小树浇水、在沙堆上蹦跳。孩子是社会的未来,当留守老人和妇女的力量被重新发掘,村庄中的儿童教育也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情况。城里的孩子和村里的孩子一起奔跑在田埂上,度过一个不被补习班塞满的夏天,也让我们看到另一种教育的可能性。
留守在村庄中的老人、妇女和孩子,都是乡村的有生力量。有人,就有心。有他们在,乡村就不会真的“空心”。
富饶的黄土地“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,有我可爱的故乡……”在我们与山西永济蒲韩社区的村民座谈时,他们先为我们演唱了这首歌。故乡是脚下这方土。瓜果飘香五谷丰登,来源于脚下这方土。有人说,现在的农民,对土地的感情已经不像老辈人那么深了,很多农民已经不种地了。但是,在山西、河南、陕西我们走过的几个村庄,我们看到,农民对土地的感情依旧深厚,无论他们是否在种地。
因为,土地并不是只能用来耕种。土地,更是乡村生活的载体。在土地上,可以耕种、可以建房、可以居住、可以办厂、可以酿造、可以烹饪、可以游戏、可以养老、可以歌唱、可以旅游……
乡村的孩子们
在山西盐湖的村庄,我们看到,在清华大学建筑专家和本地农民建筑工作队的合作下,改良后的新型窑洞可以成为吸引城市居民的“私人定制”高级别墅。土房子焕发出新的光彩和价值。
在山西永济的村庄,我们看到,村民与城市消费者一起开展“食在当地、食在当季”的城乡互助农业。生态化的种植,改良了土壤、保护了环境、提供了健康的食物,更让人们在耕种与收获的过程中理解健康的生活方式。
在河南灵宝的村庄,我们看到,村民在村内舞台上表演着自编自演的大戏,倾盆大雨中乡亲们举着伞站着观看,无人退场。用本地方言唱的戏词,我一句也听不懂,但是村民自己懂,他们乐在其中。戏台上的演员都是本地村民,我一个也不认识,但是村民认识,他们在台下为自己的亲戚朋友喝彩。小剧种地方戏的唱腔,我一点也不熟悉,但是村民熟悉,这是流传在这片乡野上千百年的腔调,他们自己谱写修改又自己演奏。唱戏和听戏的人,不仅有老人,还有年轻人和孩子,这些来源于自己生活的艺术,总也不会过时。
在陕西礼泉的袁家村,我们看到,如织的游人从咸阳、从西安、从全国各地来到这里。游客来品尝陕西的特色小吃、听台上的华阴老腔、看特色的关中风情……这一切都是源于这片黄土地上千百年积淀出的文化与生活。
黄土地养人,黄土地养魂。在这片黄土地上,有连绵的青纱帐、金灿灿的向日葵、山岗上的青松劲柏,有一栋栋土房、一口口窑洞,有羊肉泡馍、羊血粉汤,有豫剧蒲剧老腔秦腔,有一代代朴实勤劳的老乡。所有这一切,是黄土地上的财富。在想办法吸引外部投资来开发、来扶贫的同时,更重要的是重新认识属于本乡本土的财富。通过尊重这些人、这片土的生活智慧和创造性,发现并发掘他们的价值,相信可以更高效、更低成本的振兴这古老富饶的乡土。
最后,以我们此行路上曾经唱过的一首歌作为结尾,也感谢这片黄土地带给我的这个难忘的夏天。
“我家住在黄土高坡,大风从坡上刮过。不管是西北风,还是东南风,都是我的歌。……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,祖祖辈辈留给我,留给你我一望无际唱着歌,还有身边这条黄河。不管是八百年,还是一万年,都是我的歌,我的歌!”